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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荷包(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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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肖明成報備過之後, 洞雲寺真的就熱烈地操辦起講經說法大會,還在舍粥時向大眾賣力宣傳。

寒冬漫漫,信佛的自然滿心期盼, 不信的也等著湊熱鬧,無色曾經所向披靡的影響力以肉眼可見速度降低。

也不知從哪兒傳出來的, 說這次的大會上會有許多年輕貌美的師父, 百姓們不免格外興奮。

然而人間悲喜並不相通, 有人歡喜有人愁, 因為“大祿美和尚天團”的插曲,導致某家晚飯桌上的氣氛微微有些尷尬。

天氣漸冷,雲匯府濕氣又重, 飯桌上熱湯和辣菜所占的比例明顯加重,今晚占據絕對優勢的兩道主菜就是紅艷鮮香的毛血旺和黑白分明的烏雞湯,白色的熱氣咕嘟嘟直冒,使得餐桌上空都朦朧了。

覺察到氣氛異常的肖知謹等埋頭扒飯, 三顆腦袋整齊地埋在熱氣下方, 六只眼睛卻忍不住瘋狂傳遞信息。

最近幾天衙門上下忙得厲害,平時很喜歡帶他們練武的高平高推官都時常找不到人。他們只隱約聽說“高僧”“妖僧”什麽的,偏偏因為案件尚未完結而不便對外公開具體細節, 拐彎抹角打聽到的一點碎片信息猶如隔靴搔癢, 非但沒能成功止住好奇心, 反而讓人越發心癢難耐。

到底是什麽案子啊,真的太好奇了!

當肖知謹第無數次自以為隱蔽地與小夥伴們眼神交流時,已經吃到五分飽的肖明成眉頭一擰,“有事就說有話就問,自家飯桌上鬼鬼祟祟成何體統。”

三個少年頓時精神一抖,近乎本能地正襟危坐起來。

到底是四品大員, 雖然肖叔叔平時和風細雨的,可一旦板起臉來……

若在平時,度藍樺肯定要幫著說話,數落肖明成飯桌上太過嚴肅,會讓人因為壓力過大而消化不良雲雲。奈何現在她正心虛著呢,於是幹脆利落地忽略掉三思少年的求助視線。

外援的臨時叛變讓肖知謹壓力山大,瞬間明白獨木難支的痛苦。

他硬著頭皮對上親爹的凝視,“就是,就是我們過幾天就要南下了,偏案子還沒結,父親,我們真的很好奇啊,再告訴我們點兒什麽吧!一點點就好!”

連同他在內的常悅、霍疏桐和秦落少年四人組每天除了讀書練武之外,最大的業餘消遣就是滿衙門跑著聽故事。

肖明成和度藍樺比較忙,沒太多閑工夫,但上到高平,下到一幹捕快衙役,都對這幾位小相公印象不錯,也樂得幫他們答疑解惑。

大部分案件在宣告破獲後都會由衙門出示公告,並不怕洩密,所以四個少年在還沒正式進入官場之前就接觸了海量案例。

時間一長,他們還總結出了新玩法:隨手選取案件,只看案件描述,然後角色扮演:假如他們是兇手會如何,他們是負責調查案件的捕快又如何……

人大多有獵奇的心態,比起平平無奇的普通案件,“妖僧亂世”這種頗具傳奇色彩的案件顯然更容易吸引這幫精力和想象力同樣旺盛的少年們。

肖明成看不出喜怒的眼神在三個蘿蔔頭身上一一掃過,見他們雖然肉眼可見的緊張,卻始終堅持沒有逃避,便又多了幾分滿意。

他揚了揚眉毛,“想知道?”

三顆頭顱整齊狂點。

肖明成又給自己舀了一勺烏雞湯,慢條斯理地用勺子攪動散熱。湧出來的熱氣籠罩住他半邊面龐,看上去很有點高深莫測的神秘感,“說起來,這案子倒頗能警醒世人。”

度藍樺滿面詫異的望過去:你敢知法犯法?

然而下一刻,就聽肖明成正色道:“警醒你們知人知面不知心,做人要有主見,莫要被人三言兩語就挑撥了!”

度藍樺:“……”

少年們本以為有人要破例提前透露點什麽秘密,違規的刺激讓他們狂跳不止,掌心都出汗了,誰知馬上就迎來當頭棒喝,整個兒都傻了。

短暫的沈默過後,桌上一片哀鴻遍野,肖知謹忍不住抱怨道:“父親玩弄人心,著實可惡!”

這次就連霍疏桐和秦落都跟在後面點了頭。

肖明成反而心情大好,美滋滋喝完烏雞湯,“被玩弄了?證明你們火候不夠,今晚多做三首詩再睡覺。”

哀嚎聲頓時加大了不止一倍。

********

最近度藍樺和肖明成確實是真忙,因為抓到無色並不代表案件完結,反而意味著真正的麻煩剛剛拉開帷幕。

由高平牽頭進行的案件匯總中,在過去一個月內城中發生的大小案件、騷亂,參與者中將近七成曾接受過無色的親切“開導”,所幸為時尚短,絕大部分暫時都還沒造成特別不可挽回的後果。

其中最嚴重的惡性案件除了姜九墜崖之外,還有兩起。

一起是一個男人在外拈花惹草,忍受了七年之久的妻子接觸過無色之後突然爆發,直接把耗子藥下到飯菜中,毒翻了一家老小。

正是農忙時節,鄰居連著兩天不見那家男人覺得奇怪,登門詢問時只有女人應門,他卻發現院中地面好像被人翻過一遍,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就報了官。

稍後衙役趕到,從院子裏挖出幾具新鮮屍體……

另一起是一家酒樓的夥計放假回家時殺死爹娘,然後自己又投河自盡,結果被人救起來,沒死成。

前面因為丈夫出軌而殺死家人的女人死活不承認是無色挑撥的,只道大師是在為她指點迷津,讓她看清人的真面目。

“家裏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外頭有人,但都勸我忍耐,沒有一個人幫我!他們都是惡人,都該死!”

“因果報應,都是報應!是他們該得的!”

倒是後面的酒樓夥計親身經歷了一次死亡體驗後,很有點茫然和掙紮,被高平親自使手段審了兩天後直接崩潰,又哭又笑,抱著頭縮在墻角胡言亂語起來。

“日子太難過了,我爹娘只會跟我要錢,什麽忙都幫不上,每次都是輕飄飄幾句話,註意身體別太累,實在掙不到錢就家去。可我要是回家去,光靠幾畝薄田如何養活家人?叫我別不舍得花錢,省得叫外人小看了;又讓我一定好好幹,在外頭別亂花錢。我到底該咋辦?”

“什麽【別太累】【註意身子骨】,這是我自己個兒能註意得了的麽?但凡略流露出丁點兒來,他們便翻來覆去說什麽是自己沒本事……”

“我難道不知道他們沒本事,不知道自己沒本事麽?湊活著過吧!一年到頭說這話有什麽用,我已經夠累了,到頭來還不是要我安慰他們?倒不如不說!也叫我歇一歇。”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大師說這輩子受苦是因為前生作孽,所以來贖罪的。可我真是受不了了,倒不如這輩子就這麽算了,直接來世享福……”

親眼目睹了兇手的自白之後,肖明成心中的震驚難以形容:

被蠱惑的基本都是親朋好友左鄰右舍眼中的“老實人”,可偏偏就是這些看上去最不可能犯罪的老實人,被無色玩弄於股掌之中,迅速轉變為殺人犯。

想到這裏,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一時間也不知是不是應該慶幸無色只以操控人心為樂,而非專註於禍亂朝綱。

無色的上一站距離雲匯府並不遠,四百裏加急跑官道十來天就能一個來回,當地知州接到肖明成的書信後十分重視,說之前也曾覺得蹊蹺,奈何沒有證據,如今已連夜命人查閱卷宗,想來不日就會有結果。

無色就像一座移動的災難堡壘,走到哪兒禍禍到哪兒,痛苦和仇恨借他之手不斷蔓延。所在地的官府未必沒有懷疑,奈何苦於沒有證據,懷疑也只能是懷疑。

但誰也沒想到度藍樺辦事兒這麽不按規矩,直接就提前把人拘了;又因發現得早,部分人洗腦程度不夠深,耐不住審訊就把無色供出來了。

所以現在的情況是:

雖然沒有直接的物證,但指控無色的人證已經到位;

雖然無色沒有直接動手,但這種殺人不見血的掌控能力才更令上位者忌憚。

因無色的案子涉及到許多州府,註定要掀起一場大風波,原則上肖明成沒有直接審判的權力,後期必須親自上折子由成寧帝禦審。

這樣也好,畢竟無色系列案件太過特殊,不親身經歷的人聽了很容易覺得匪夷所思,進而懷疑是誇大其詞,量刑方面完全沒有可參考的案例,很容易淪為眾矢之的。

倒不如直接由成寧帝拍板,誰也不敢說什麽。

反正人犯保留的好好的,信的話直接殺,不信的話……盡管上去試。

不過在送走無色之前,度藍樺和肖明成都想跟他談談。這樣的案例十分稀有,他們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環境和水土才能孕育出這樣一朵奇葩。

韓東和林家良等人都不太支持,“既知道他善於操縱人心,左右也差不多能頂嘴了,又何苦冒這個風險?”

“是啊,就算要談,也要等到阿德從京城回來之後再談啊,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萬一這兩位也被繞過去,雲匯府上下要完啊!

度藍樺把拳頭捏的嘎巴響,“說不過,還打不過嗎?”

但凡苗頭略有一點不對,她就直接把人放倒堵嘴。

又不是沒幹過。

當然,這並非她的最大依仗。

仔細觀察和總結之後就會發現,可能無色的技術還沒成長到更高一層,又或是來雲匯府時間太短還沒來得及深入展開,洗腦成功的多是本就在痛苦和絕望中掙紮的底層百姓。

他們本就茫然,在日覆一日的乏味生活中找不到方向,所以才希望有點什麽作為指望和寄托,希望有誰能幫自己一把。

受害人們率先表達了渴望,然後無色順理成章地趁虛而入。

但不管度藍樺還是肖明成,都是無色認定的“意志堅定、所圖甚大”之輩,這種人曾經受過最嚴酷的考驗和磨練,心性堅定,輕易不會為外物所動搖,絕對是洗腦難度最大的一類人。

也就是說,只要他們不主動放棄,心理方面就基本無懈可擊。

無色對他們的到來似乎並不意外,見他們進來後竟還微微笑了下,瀟瀟灑灑地行了個合十禮。

十多天的牢獄生活讓這位無數信徒眼中唯一的“神”驟然跌入凡間:他雪白的僧袍沾染了灰塵汙漬,原本白嫩的手臉也出現了冬日常有的皴裂,曾光滑的頭皮上更竄出來一層黑色的毛茬……

他確實還很好看,但已經沾染了人氣,原本淡然悠遠的氣質中已然帶了不易察覺的緊繃,顯然臟亂差的環境讓他很不舒服。

被取下麻核桃後,無色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梳洗,不然就不配合。

肖明成同意了。

大約一個時辰之後,煥然一新的無色大師坐在度藍樺和肖明成面前,身上又帶了熟悉的松弛感。

這間牢房終年不見天日,四面用磚石封死,連外面的一點動靜都聽不見,尋常人待不了多久就會精神崩潰,但這麽多天下來,無色的精神頭看上去竟然還很不錯。

對付無色這種人,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就是擊潰他的驕傲,不過難度很大,但度藍樺還是決定嘗試一下。

“洞雲寺正籌備講經說法大會,你看,曾經對你那樣追捧的信眾們卻馬上就要忘記你了。”

無色微微笑了起來,兩派在火光照耀下格外狹長的睫毛抖了抖,擡眼看過來時滿是了然,“夫人是想看貧僧失聲痛哭悔不當初的模樣嗎?那麽您可要失望啦。”

之前在洞雲寺威脅他會過氣時,無色的情緒還會有點波動,但現在卻好像一拳打進棉花裏,顯然他的自我調節能力十分出色。

度藍樺遞給肖明成一個無能為力的眼神。

她本就不是專業的,而無色甚至都能熬住令後世無數人聞風喪膽的密室禁閉,明顯變態到一定程度了,等閑人根本無法撼動。

無色安靜地看著兩人的眼神交流,好像覺得很有趣,忽然又道:“所以,之前貧僧說的有錯嗎?那些連最起碼的忠心和守約都談不上的雜碎,連做棋子的資格都不配有的。”

肖明成平靜道:“所以你覺得自己可以淩駕於他們之上,隨意決定他人生死?”

無色緩緩吐了口氣,仰頭看著密不透風的牢頂,目光中充斥著一種常人無法理解的東西,既平靜又狂熱,“那些愚昧無知的人啊,從生到死又有何意義?活著還是死了,又有誰真正在乎?”

“什麽今生來世,”他譏諷一笑,眼底卻冰冷淡漠,仿佛談論的不是生死,而是今晚會不會下雪這樣無關緊要的問題,“不過不知禮義廉恥的草蟲而已,竟也敢奢談來世。”

他不帶任何溫度地談論著自己的狂信徒們,好像曾經的溫聲細語和如沐春風不過夢境一場,平靜的語氣簡直比世上最鋒利的刀刃還要尖銳刺骨。

他是徹頭徹尾的旁觀者,人間一切喜悅和溫暖都與他無關。

他可以讓人感激涕零,也可以笑容滿面的催人去死。

度藍樺和肖明成都沒有開口,既覺得無法溝通,也不知該如何接口。

多說多錯,不說不錯。

當你意識到在某個方面不是對手時,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不出招,不然就落入敵人的圈套,被人牽著鼻子走了。

火盆靜靜燃燒,盆中炭火時不時爆開一個火花,烤得人面頰發燙,而心底卻越加冰涼。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世人總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他們有所求,貧僧有所與,很公平……世人為情所困,總奢望不勞而獲,貧僧讓他們為這世間添點兒樂子,成為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的談資,很不錯吧?”

無色濃黑的眸子在火光照耀下閃閃發亮,涼薄的笑容之中竟有幾分天真,“這恐怕也是那些草蟲僅存的價值了。”

“與其麻木不仁地活,不如轟轟烈烈地死,兩位也是這樣想的吧?”

饒是已經事先做過心理準備,可當無色直勾勾望過來,一字一頓說出最後這句話時,度藍樺和肖明成還是不免毛骨悚然,有種被人剝光了一覽無餘的驚悚感。

覺察到兩人瞳孔的震動,無色心滿意足地嘆了一聲,“其實兩位是不同的,所以貧僧時常覺得這世間可笑,出色的人要為平庸之輩嘔心瀝血,何其荒謬?”

眼見這人又要試探,度藍樺和肖明成果斷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道:“那是因為你很可憐,從體到心,真正的孑然一身。”

“你就是無根之木,水上浮萍,永遠也體會不到人間喜樂。”

你什麽都沒有。

無色低頭沈默片刻,然後緩緩仰起臉來,很暢快的笑了幾聲,“也許吧。”

不斷躍動的火苗扭曲了空氣,讓他的笑容看上去也帶了幾分瘋狂,“但那又如何呢?人生在世匆匆幾十載,人走茶涼,不過如此。”

他跟著站起身來,頗認真地向他們行了一禮,“多謝兩位專程過來探望貧僧,說來,貧僧也許就沒像今天這樣同人說過心裏話了。”

他最後一次笑了笑,“就此別過,兩位保重。”

他知道自己的結局,但既不後悔,也不恐懼。

幾天後,少年團帶著遺憾和滿滿的半車廂火鍋底料、糖果、藥物甚至是運動襪等離開了雲匯府,再次南下踏上新的征程。

半個月後,九月二十六霜降當日,風塵仆仆的阿德從望燕臺返回,帶來一大包新鮮消息。

“紅山寺的人證實了無色的身份,不過他大約四年前就離開了,然後就一直在外雲游,不曾回去。”

“京城認識無色的人對他的評價差別很大,不少信眾現在還時常會去紅山寺詢問他的消息,但紅山寺內部卻對他褒貶不一,其中方丈和幾個資歷深厚的大和尚尤為突出。”

“夫人說的無色的童年倒沒多少人知道,只聽說是他自己來的,那會兒也才四五歲的樣子,守門的和尚某日早起一開門就看見一個孩子睡在大門口,醒來後主動要求剃度……”

“他很會與人打交道,雖然年輕,但信眾之多、悟性之高,無人能出其右。據說曾有一段時間幾乎包攬了紅山寺半數以上的香火來源,外界甚至將紅山寺收入來源分為兩類:一類是無色,一類是其他和尚。”

“原本紅山寺的方丈他們也很看好無色,但後來好像內部爆發過一次相當不愉快的鬥亂,似乎還死了人,又有幾個大和尚或出走或還俗。具體究竟是無色在幕後一手操縱,還是單純的內部權力鬥爭不得而知,不過那之後無色確實沈寂了幾年,不再像之前那麽愛出風頭,然後就主動離開了。”

一口氣說了老半天,口幹舌燥的阿德連喝兩杯水才繼續道:“對了,卑職原本還想循著地址找那幾個離開紅山寺的大和尚詳細穩穩地,可到了之後才發現基本上都死光了。”

“死光了?”眾人異口同聲道,聲音中滿是驚詫。

“是啊,”阿德點頭,下意識抱著肩膀抖了抖,齜牙咧嘴道,“嚇人吧?年紀都不算太大,也是夠邪門的,聽說有的是病死,有的是意外。”

邪門嗎?確實夠邪門的。

如果沒有認識過無色,那麽外人聽說這些事情後也不過唏噓一回,感慨世事無常罷了,但現在?

誰又能保證這些人的死亡之中,沒有無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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